你好,这里是罗胖精选。
今天的内容来自《贾行家·文化参考》的第二季。
贾行家老师除了是一位文字高手,还是一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文化哨探。正好今天是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的日子。而贾老师要给你讲的,不是什么严肃的文学评论、鉴赏标准,而是有关诺贝尔文学奖的八卦。除了那份长长的候选名单,你可能想不到博彩公司竟然也有一份自己的赔率清单。
那么,当大作家遭遇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有哪些大热门的作家经常登上这个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呢?接下来,让我们一起听听贾行家老师是怎么说的。
欢迎回到《文化参考》,我是贾行家。
一个幽灵,有关荣誉的幽灵,每到北半球的秋季,就游荡在世界上最重要的那几十位大作家的心头。这就是在今天的欧洲中部时间下午一点要公布的诺贝尔文学奖。
也许真像他们自己说的,本来还没有那么在意。可是一过五月,他们这些异常敏感的人,就注意到身边的人正在窃窃私语,议论他们的名字会不会出现在瑞典人手里的那份长名单上。诺贝尔奖的初选长名单要保密50年,从这几年解密的名单来看,每年的候选人多达70位。在几个月之后,那份长名单经过几轮投票、辩论,缩短到了几位作家之间的角逐。凡是名字在名单上或者自以为有资格在名单上的作家,一想到这事儿,心里就要起一阵波澜。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是这个游戏几十年的陪练了。
可是,假如获奖了,这个结果可以把他们送入一个历史的行列。他们擅长观察和感知,却往往不擅长按照社交礼仪,做一个被全社会所关注的人。在他们眼里,当一个人沉浸于这种荣誉的时候,看上去是很可笑的。我们看莫言在《晚熟的人》的里,只能用他最老实的语言挖苦自己获奖以后的遭遇。
诺贝尔的遗嘱初衷本来是要向文学致敬,应该想不到会给作家们留下这么多的困扰。一般来说,他们在获奖以后会克制地表达惊讶,谦卑的或者清醒的作家,会谈到还有很多人更应该得奖。2004年的奥地利得主耶利内克甚至拒绝领奖,她认为自己不应该在另一位奥地利作家汉德克之前拿奖。而汉德克直到15年以后才获奖。
著名戏剧《等待戈多》的作者贝克特在1969年听到自己得奖的消息,抱怨说:“太糟糕了,简直是一场灾难。”干脆躲到了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他自己不领奖,也不许本国的大使代他领,只委托了一位书商跑了一趟斯德哥尔摩。人们问他:“你那时候到底在干啥呢?”他说:“我在一个人关起门来回忆但丁。”
从咱们所习惯的人情来看,这好像是太过不近人情,乃至是做作了,也搞不好是贝克特是在报复诺奖曾经带给他的不安。
我更喜欢蒲宁在获奖之后的故事,像是他的散文一样优雅、忧伤。那是1933年,正是诺贝尔的百年诞辰。俄罗斯旧贵族蒲宁在成为流民之后,正在法国的普罗旺斯居住,那天的下午他去镇上看一部俄罗斯演员主演的电影。突然,就从黑乎乎的影院放映厅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几个拿着手电筒的人在观众席里急切地找他,这个小地方是很少发生什么事的,蒲宁已经知道了:今年轮到他了。他被人们簇拥到一个农舍里去接从瑞典打来的长途电话,在那天夜里,他在小山上的住所附近彻夜通明,邻居们打开灯向他致敬,他接到了欧洲各地的祝贺。他在获奖词里说:如果我说这是一生中最激动的时刻,未免言不由衷,因为最激动人心的快乐也不足以和深深的忧伤相比。当然,在我的整个文学生涯里,没有什么像那个长途电话给予我如此真切的喜悦,请相信我的感激。
刚才说的那个把诺贝尔文学奖比喻成幽灵的人,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他还说:“我就不记得我们有哪一次能预测准的。”
经过了前几年诺奖评委会的泄密丑闻,大家发现,博彩公司的消息倒是挺准的。对这些老作家来说,自己的名字,像是赛马和赛狗的名字一样,被从来都不看他们作品的人买来买去,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但是我瞎猜啊,就连他们自己恐怕也难免要趁着夜深人静、四下无人,悄悄地打开博彩公司的网站来看一看,一边看还一边不高兴,心想:这个人写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凭什么赔率比我还低——博彩公司认为哪位作家获奖的概率更大,开出来的赔率就会更低。一般来说,每年都会有两三个大热门,赔率在4比1、5比1,最高的赔率是100赔1,可以下注的作家一般会有七八十位。
这几年,最常成为最低赔率的作家,除了村上春树,还有号称加拿大文学女王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她在中国的读者众多。今年,美国最高法院通过了那个糟糕的取消女性堕胎权的草案,让她的小说《使女的故事》再度成为畅销书。82岁的阿特伍德撰文抨击这个法令说,自己四十年前的那本反乌托邦小说,虚构了一个把女人当成生育机器对待的基列国,中间曾经有几次停笔,因为觉得自己的设定太牵强了。而现在证明,她对人类文明的信心太天真了。美国的保守派人士看到抗议者们打扮成这本小说所改编美剧里的造型,一直要求要查禁和销毁《使女的故事》,出版社就制作了一本用不锈钢和镍丝制成的书,由阿特伍德亲自抱着火焰喷射器,演示这本书能够抵抗1500度的高温,反正是比纸书难销毁一些。
创作类工作的好处是没有退休的概念,明年,阿特伍德还会有一本新的短篇小说集问世,诺奖评选有的时候会等待候选作家的一本新作问世的节点。如果她能拿奖,没有人会感到意外或者是不应该。尤其是和她齐名的另一位重要的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已经在9年前获得诺奖了。门罗号称是“加拿大的契诃夫”,这个名号相当于短篇小说之神,很多小说家都对门罗怀有悄悄的、毫无保留的爱,之所以要悄悄的,因为想要学到一些门罗的写作技法。你可以找来她亲自编选的小说集《传家之物》领略一下。
刚才跑题了,咱们还是来说尚未获奖的大作家。
另一位大热门是和阿特伍德同龄的肯尼亚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他近年来也常常登上赔率榜的榜首。提安哥是在首位非洲诺奖得主索因卡之后,非洲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是一位用文学来捍卫本土文化和民族精神的斗士。他生在英属殖民地,在刚成为职业作家时是用英文写作的。当他把寻求非洲文化的独立作为人生事业以后,就把名字从有殖民色彩的詹姆斯改回了基库尤族的名字提安哥,放弃了基督教和英语,开始用肯尼亚人的语言来写小说和剧本。在他的作品里,非洲人的语言、神话以及对世界的感知方式,构成了这个民族存在的依据,也是他抗争的武器——为了反抗本土文化被殖民者视为原始和低等。
提安哥的命运也崎岖得像一部小说,因为写作得罪了当权者,他入狱了一段时间,被迫流亡欧美二十年。他在美国流亡的时候,认为美国被一位邪神所统治,可是当他终于回到了家乡,发现肯尼亚也被这个邪神统治,有着“同样的弊病,同样的景象”,那个邪神就是新殖民时代的全球资本主义。然而,当他千辛万苦地回到家乡之后,公寓被洗劫,妻子遭到强暴,本人也被毒打,只能继续出国流亡。他爱家乡,而家乡好像是不怎么爱他,这是很多作家一辈子的痛苦和写作主题。
不像去年的诺奖得主、移民英国的坦桑尼亚小说家古尔纳,提安哥的作品已经系统地引入到了国内,我们可以在电子书频道里找到他在那次受难之后所创作的长篇小说《乌鸦魔法师》。当然,我们这些喜欢观察潜规则的人觉得,诺奖好像不会连续两年颁给一位探讨殖民主义、文化抗争的黑人作家。它也确实有一套明显的、但是经常失灵的价值观和平衡规则。
有些重要的作家因为候选的时间太长,已经过世了。比如以色列的阿摩司·奥兹、美国的菲利普·罗斯,都被认为是早就应该拿奖的。按说诺奖从来不会忽视法国作家,可是我最喜欢的法国作家图尔尼埃也没有等到。
如今的候选者里,光是在美国,就有写《万有引力之虹》的品钦、写《羊童贾尔斯》的约翰·巴斯、写《白噪音》的唐·德里罗、写《他们》的乔伊斯·卡罗尔·奥茨和写《边境三部曲》的科马克·麦卡锡,他们都有相当的分量,也都八九十岁了。
没人知道这类疏忽到底是因为什么,是有意还是无意。比如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是公认的世界上最会写故事的人,他除了一般概念的严肃文学,也写谍战小说,是一个世事洞明的人,也早就冷静地预见到了自己绝不会得诺贝尔奖,他说:因为我的作品太畅销,“他们觉得我不严肃”。一般认为,这也是村上春树不会得奖的直接原因。
经常出现在赔率榜前列的中国作家是诗人北岛、小说家阎连科和残雪。这主要取决于他们的作品在西方文学界有没有被高水平、成系列地翻译过,有没有经过一定的研究和推荐。比如作家残雪,在国内的读者不算多,也很少在主流平台露面。她的小说有一层不容易进入的思想和语言结界,专注于挖掘人的内在;她对世界文学大师的解读作品也是自成体系的,是彻底的一家之言。前两年,因为大家发现残雪的名字登上了诺贝尔赔率榜,她的书曾经在几天里销量激增,那一次囤货的读者应该对残雪不好阅读是有体验的。我记得早在八九十年代,就有一位很执着的日本文学研究者积极地推荐和翻译残雪,可能就是那个效应在不断地放大,让英美文学界关注和承认了残雪写作里的世界性。
无论是欧洲之外的作家还是读者,都可以认为这个奖其实没那么重要。那的确只是一小群北欧人在按照他们的视野和见识,所妥协出来的一个偶然的结果。不过,假如大家真的不在乎这个奖,又何必反反复复地强调自己的不在乎呢?
所以我要得罪了:咱们都关注诺贝尔文学奖,和关注高考作文题的理由是一样的,因为别的奖不懂,就这个奖懂,对自以为懂的东西就容易指指点点。其实,指指点点,正是由于并不太懂。
就算是在那些差强人意的年份,获奖者也在一定水平线之上,我听一位不方便透露姓名的著名作家说:“不管谁得奖,我都服,那个名单里没有一个人写得不如我。” 读者的个人口味本身就是神圣的权力,我们就连对一本小说的优劣都很难取得共识,又何况是要对许多作家的终身成就进行比较呢。
诺贝尔做到了世界上最重要的文学奖所应该做到的水平,更重要的是它持续的时间。
著名作家、批评家李敬泽老师在《致理想读者》里说:“我相信,如果我们也在一百年前搞起这么一个奖,然后如此认真地坚持一百年,那么,今天它一定也有很高的声誉,但恐怕我们没有这个耐心和恒心……文学也好,科学也好,我们看到的只是它所带来的声望和金钱,我们忘了,它更是人类专注寂寞地探索创造的结果。当我们年年在这儿热炒诺贝尔奖的时候,我们可能忽略了它所包含的价值期许:鼓励创造,鼓励耐心、持久、顽强地工作,鼓励那些对人类的心灵和知识怀有不懈的探索热情的人们。”
那么还是返回诺贝尔老先生的初衷,无论是谁得奖,都是人类对文学这项人类事业的致敬。咱们明天再会。